14. 夏末

    遇见初语之前，顾千禾一直都活在封闭自守的世界里。

    三岁前，有关母亲的记忆早已丢失。

    父亲是个沉默冷厉的商人，他们之间从不以父相称，在外人看来，他们更像是仇敌。

    他还有一个妹妹，刚生就被姑姑姑父丢到了父亲手里。父亲将那个女孩视作珍宝，他亦是如此。

    父亲生意忙，家里常年只有一个住家保姆。看顾妹妹的任务就全然压在了千禾上。

    不知是什么原因，从他记事以来，街上的孩见了他就躲，不仅从未有人邀他同玩，甚至远远看见他，还会伸小手指指。

    别人骂他是洋杂，小畜生。

    时间久了，他看着镜里的自己也开始莫名厌烦。

    幼年时，他的面孔还看不太东方血统，型也发育得比一般孩快上许多。乌棕的卷发，鼻目，一双碧的瞳仁，睫得不可思议。

    他漂亮得不像凡间的小孩，与那橱窗里的洋娃娃一般无二。

    可偏偏就是这张漂亮脸，了副狠绝跋扈的恶童肚。

    他乖戾悖谬，言无状。

    一言不合就跟人抄家伙动手，那时的孩哪里见过他这打起架来不要命的洋杆。

    闹过几次，闹了名。此后七江路人人见了他就躲。

    那些孩怕他，而家们则是恨极了他。

    直到有一天，对面搬来一家人。听闻他们从南方来，说着晦涩甜的吴语方言，目光似般澄净，而他们家的一双小儿女则是那典型懂事惹人的孩。那对兄妹和气温柔，家境优越，很早便显不急不躁的沉稳。

    他和那个女孩在梧桐树影相遇，女孩的目光总是追随着他，怯又疏净。

    后来千禾总能记起幼年时的辰光，那些与初语在一起的日，像明澈温存的夏日午后，连墙角枯朽的青藤都能漫清馥香气。可见不到她的日，就像落过雨的傍晚，日复一日地散发着霉腐意，钻到心里，将那一微弱的希望都败落尽了。

    和初语在一起后，他渐渐变得没有往常那般乖戾悖谬，甚至去和初语的好朋友妞妞了歉，虽然他不肯承认那次误伤是他的责任，但依旧跟着初语后面给妞妞说了句不不愿的对不起。

    其实那天是因为他看见一群男孩对着他家院墙外随地小便，嘴里还一直念念叨叨着骂他是杂畜生。他便在院里捡了一个废旧盆，在里堆满石砖块，爬上围栏，一脑儿朝外那群杂碎上去。谁知那个叫妞妞女孩怎么会在那个时候路过。

    甚至包括砸开人后脑勺的那一次，他也并不觉得自己有错。是那群人先把妹妹推倒在人群里，害她手指被踩。虽是他先动手，但同时他也挨了更多人的打，还被骂成是洋杂和混烂货。

    他当然知那样的砸法会死人，可那又怎么样？

    顾千禾什么都不怕。

    不怕死，也不怕痛。

    但后来，他只怕初语，怕她生气，更怕她生病。

    最多的时候，他怕初语扭过脸不理他，跑去和别人玩。虽然这样的场景几乎每月都要上演一次，可他们之间每闹一次，顾千禾的心就会被初语摧磨得更一分。

    直到有一天，他对着初语什么脾气也发不来，什么不甘心都可以咽的时候。他知，自己完了。

    他会被沈初语拿一辈。

    他会献祭一生，竭尽己能，给她所有的。

    哪怕这一切，在很多年以后的岁月里，她都不再需要。

    -

    2018年的夏末，全家人都在为大哥的婚礼作准备。

    而初语同千禾自那晚后，见面的次数渐渐少了很多。暑运最后一波航班旺季令初语时常忙到不着家，有几次夜落地，回到小区门，她就看见千禾坐在711店的桌前，他的目光定定落在初语上，然后从711来，默默陪她走完回家的最后一段夜路。

    某一天晨起，窗外一穹暗迫近远的屋脊，屋外疾风狂作。初语拿手机查看今日的航班动态，发现后台并没有因雷暴取消航班的通知。她只能压抑着消极怠懒的心态梳妆换衣，门时刚好九。

    走廊黯沉沉的一片，初语站在电梯，听着窗外呼啸急的风声，她觉自己近来厌飞厌工的绪越加严重了许多。

    两台电梯在一楼停滞的时间过久，初语正准备走楼梯的时候，后1202的大门打开了。

    她回对上顾千禾的视线，他走了过来，神顿滞了片刻，问她：今天有航班？

    初语，目光停在他上。

    几日不见，他先前白到刺目的肤竟以可见的速度趋向健康化。那是光酷晒后的痕迹，混着海风惬清的气息扑面而来。

    今天有雷暴。顾千禾说话间电梯停在了十二楼，他们相继走去。

    嗯。但我们还没收到航班延误和取消的通知。所以只能照常去公司开航前准备会。

    初语在电梯里一楼的钮。

    顾千禾缄默片刻，伸手取消，负一。

    天气不好，我送你。他轻声随意地说。

    初语霎时愣怔了几秒，尔后应：嗯，谢谢。

    地停车室，原先车位上的飞驰被一辆路虎越野替代。初语径自走向后排，拉开车门发现后排座椅被放倒了，与后备箱共同接连在一，摆了一块近两米的冲浪板。

    顾千禾见此走了过来，一言不发地替她打开副驾驶的车门。

    初语坐去时，仍讶异于这车空间的不合理分布，她不禁转看向后方。除去一块冲浪板外，后座还有一些零星散落的品。

    车里很。顾千禾系上安全带，抬手蹭了左颊颧骨的位置，见初语没接话，神变得微微有些无措。

    此后漫的沉默，车渐渐驶向室外。

    天光昏暗的早晨，路上人迹疏寥。

    即将开到路，初语忽然想起什么，拿手机问他：需不需要我给你导航公司的地址。

    路的分叉，他单手转动方向盘，驶正确的方向，轻声说：我知该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