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商女恨（2）

    自称姓尹的貌公，当着教坊众人的面将坊有的乐挨个试了个遍，竟是无一不，而他演奏乐的模样更是得如同一幅画。坊主在一旁啧啧称奇，其余围观者也均是一脸钦佩或沉醉的表。

    只有漱玉，初时惊奇，再到欣赏，慢慢地，她的脸却越来越凝重。

    若这位尹公阮也弹得极好，那她第一乐伎的地位只怕不保，今后又如何在教坊自？

    正当她张地绞了衣缘，把柔至极的布料都褶皱之时，果然听见坊主在喊她的名字：漱玉，你最擅弹阮，不若和尹公比试一番，看看你俩谁更胜一筹。

    众人闻言都起了兴致，起哄附和之声渐起。漱玉心倒是颇有比较之意，平生她还从未见过比她更有天赋之人，尤其是阮琴，就连娘在世的时候也会夸赞她。但同时她又有些犹豫，万一，万一她在众目睽睽输了，那岂不是失了面？

    她勉笑了笑，吩咐莺语将她的琴取来。

    少顷，琴取来了，漱玉抱着琴走上前，冲尹公微微一礼，便在他对面坐。坊主当真是极了他，竟把自己珍藏的乐拿了来，献宝一般递到尹公面前，脸上笑意：漱玉这琴太好，但我这把也不差，这可是我寻访名家制作，护多年，平日里舍不得用，如今给尹公使来与我们镇坊之宝斗乐，正合适。

    尹公淡淡地瞟了坊主手的琴一，没有说话，倒是径直朝漱玉望过来，他倏然开：可否借琴与我一观？他的声音很好听，清清泠泠，也似一乐音。漱玉愣了一，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要看她的琴。

    漱玉观察了一坊主的面，见他虽然有些尴尬，但是并无不快。她了，双手捧琴递给了尹公。

    尹公了一声谢，接过琴横于膝上，他青葱一样的白皙手指轻轻抚过琴，又在琴弦上了，到琴的囚雕刻时，竟轻笑了一声。

    不知是不是漱玉的错觉，她觉得尹公对着这把琴，仿佛是对着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

    待尹公将琴还给漱玉之后，乎意料地，他拒绝了这次比试。

    我不会弹阮。他淡淡，大家却都是不信，就连漱玉也不信。坊主甚至追问：怎会？这阮咸与琵琶皆为弹拨乐，类旁通，尹公既通这么多乐，为何单单不会阮？

    尹公闻言只是反问：怎么？不会弹阮就不能留在教坊吗？

    那自然不是。尹公展现的音乐天赋，已是世间罕见，若愿意留在坊一名乐师，实在是我三生有幸。

    他，好整以暇地站起朝坊主拜了拜：那便有劳了。

    坊主欣喜若狂，连忙安排小厮去给尹公置办住去了，围观众人作鸟兽散，有些个歌女乐伎依然恋恋不舍地留在原地，遮还休地朝尹公投去羞涩的、倾慕的目光。

    此番景，漱玉心既有些遗憾，又松了一气，她抱琴起，冲尹公示意后便打算离去，却被他轻轻握住了手腕。漱玉浑一颤，周围那些还未散去的坊女也纷纷发了低低的惊叫声，叽叽喳喳地议论了起来。漱玉有些不解，低瞅见他一双得仿佛玉雕一般的手虚握着她伶仃柔夷，若说肌肤相亲倒也算不上，回首又见他芝兰玉树，一派君之风，雌雄莫辩的俊容颜上带着三分笑意，浅淡又隽永。

    今后与漱玉姑娘便是同僚了，请多加关照。

    从此，帝都教坊便多了个来路不明的乐师尹公，他俊无双，通各类乐，看他奏乐不仅是听觉上的享受，同时也是一场视觉盛宴，不半月，便名满京城。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尹公与漱玉同在碧霄阁挂牌，帝都歌舞乐馆少说也有二三十家，与碧霄阁同为贵族销金窟的还有月影轩和红袖楼，理说碧霄阁已有她这么一尊大佛了，就算有心想请他也不一定请得动，另外两家肯定卯足了劲儿给坊主好。坊主如今正力捧他，若是尹公主动提要来碧霄阁挂牌，坊主自是无有不好。

    漱玉有这人赖上了自己的觉。

    但若说接，平日里二人来往着实不多，也不过就是之，话也说不上几句。若有宴乐需得提前排演，两人又都是音乐天赋造诣极的人，合奏一二次就已经磨合得极好，每次正式演奏时都效果奇佳，在场宾客无不陶醉喝彩，主家也甚是满意，打赏的极为大方。

    尹公这人天淡薄，对于赏赐毫无念，每每都把自己那份给漱玉，漱玉一开始还推辞，后来见他是真的不银钱，她若不收他就将其散给坊的丫鬟小厮们，后来她便泰然受之，言却之不恭，其实心里喜得很。短短一月，漱玉专门收纳银钱财的箱笼就满得合不上了。

    有时她也会疑惑，不钱看起来也不缺钱的尹公，为何会来教坊一名毫无地位、供人取乐的乐师？他的一本领又是从何习来？

    尽漱玉近些年在纸醉金迷和众人的追捧之逐渐变得傲骄矜，但她心非常清楚，这样的日不会久。唯一能的，便是多攒些实实在在的俗罢了。

    看着满满当当的箱笼，漱玉的心从喜悦兴奋到怅然若失，一时纷杂旧事又涌上了脑海。她烦躁地合上宝箱，又上了锁，走到阮琴前细细端详再慢慢拭。月上天，今日是十四，月亮虽尚有缺憾，倒也算完满，她不知怎的，就很想去院喝一壶桂酒。

    这么想着便也这么了，莺语给她在院凉亭里铺了一层绒毯，暮时节，尚有余寒，她拿起温过的酒，挥手屏退了莺语。今夜难得休沐，既无宴席又无贵客，她只想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待着。

    伴着酒，那些陈年往事变得更加清晰。她记得大漠燥的风，和风里飘的娘的歌声；她记得沙的粝，也记得绿洲上草的柔；她记得烈的篝火和孤独的月，记得那时的饥饿、无助、彷徨、追赶，也记得自己肆无忌惮的笑和纯粹简单的快乐

    现在的生活，比那时好吗？

    迷迷糊糊，她竟看到了尹公，他那张淡薄又俊的脸，好似在她久远的记忆里，又好似就在她前，飘飘，捉摸不定，她忍不住伸手去抓，却真的抓到了一片柔的衣襟，尹公俯首看着她，脸上带着初见时浅淡的笑意。

    漱玉酒醒了一半，她定定地望着前男的面容，嘴翕动，幽幽吐一句：你敢不敢和我比阮？

    你说什么？尹公没听清她的哝哝醉语，侧首附耳过去，她也一把拉手里拽着的衣襟，让他上前倾，两人距离贴近，少女的嘴贴着他的耳垂，气息薄，一字一句：我说，你敢不敢，和我斗琴，输了的人，就要说一个秘密。

    尹公眸光微动，他侧脸看向漱玉，只见少女眸发亮，映着万古空的圆月，却又比那月更加明亮动人。

    作者的话：快秋了，祝大家秋快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