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褪残红青杏小 - 第6章

    怎么说呢，你还算运气，如果这也算运气的话——这群逃难的人里边，有一对老夫妇，上了年岁，脚不好，边又不见有晚辈陪送，只得老两相互扶持，吃力地吊在人群最后，怕落了单，招来匪盗。有好几次他们落到了尽后，都快望不见前人群了，你怕他们走迷了，便刻意慢来，等他们跟上。好不容易到了天向晚时分，不宜再走，大分人都各自寻了地方停来歇息，老两走得力竭，好不容易撵了上来，颤颤巍巍寻着一空地，倒躺，女的看着倒还好，就是男的，一直个不停。你细听了一刻，有些忧心地望他们一，男的这动静像是久咳虚劳，加上饮不周，不得安歇，病已了肺腑，若是再这么走去，命堪忧。你想上去为他号一号脉，又怕人家疑心自己别有所图，虑前思后，不好上前。夜半时分，已了梦乡的人们被一阵嘶声哭喊扰醒——原来是那老妪在哭老翁。世当，人心铁，离他们最近的那几人听见近旁哭嚎声，要么默默然，要么翻个又睡上了。只有你犯傻，过去给老翁搭脉，开药方来不算，还要自己摸黑去寻，忙忙地熬煮好了，凉，守他到天亮。老妪对你千恩万谢，倒相拜，边拜边哭，边哭边说着一路逃难的惨况，言辞恳切，诸多念，她说若不是得你救护，老东西昨夜便已“辗转沟壑”，“不得好死”，又说不知前路漫漫，何时到，老东西怕是熬不起了，她也走不动了，不如就在这儿等死吧。你听她说得伤惨，想到自家境况，便也凄然泪，两边相对而泣，待回过神来，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哭过之后，两边心思都定了一些，老妪从包袱里拿两块饼递与你，要你吃，你推拒，她便说两个老不死的，不必多费粮，今日他们不跟着走了，就在这儿吧，是死是活，都在这儿了。说完又把饼直送到你嘴边，压着你吃去。你也饿得顾不上羞了，两个饼囫囵肚，聊以告空虚多时的“五脏庙”。

    大群逃难的人在天亮时分陆续整装，继续朝着降山去。你留了来。因老翁病况来得凶险，非得慢慢将养一二日不可，药是不能断的，你得留，留来寻药、熬药，看顾他。老夫妇对你恩德，说是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若是能活着到了降山，定然要让他家侄儿好好谢你。你让他们说得臊了，便借寻药躲开去。

    歇了一日，老翁自觉况好转，便说不如慢慢跟过去，近日也有零散的离乡人朝这儿走，还能凑个队。走了没半个时辰，他又是咳加，偏生一片天黑墨墨，一看就是大雨将至。你背上他朝前一座破庙急赶，怕他被这场豪雨浇到，好不容易压去的旧症又要翻上来。豆大的雨滴从空砸，就要成势之前，你们险险了破庙山门。这雨得摧天折地，且一一整天，得人都愁了。

    暮四合时，外忽然来一队人，宝香车，彩绣辉煌。一队人当簇拥着一个人，衣着考究，一看就是哪里来的贵人。这么些人还有车往来，居然到了庙门的时节，你们才发觉。老夫妇俩和你，谁也没见过这样阵仗，当时便想躲去，省得让人家赶。正好破庙左侧有一扇小门，通往连着这正殿的一间披屋，还可到那儿去躲，躲雨也可，躲人也可。你背着老翁，老妪粘着你，三人静悄悄地朝小门退。你们刚在披屋里重新安顿好，惊见一人跟来，毕恭毕敬地请你们回正殿去，说是传贵人的话：方才雨急风骤，行至此，见到山庙便来避雨，不想竟扰了几位的清净，想邀几位一同用饭，算是赔礼。你想也不想，便直言推拒，只说都是避雨，不必客气。来人也不勉，转回去复命，过不多时，复又转来，手把一个托盘，里摆着几样吃，说此系贵人一心意，万勿推辞。说完放托盘便就悄悄退走，留那托盘里的吃，在你们三人面前散着勾人的香。你们都不敢动。老夫妇活到这个年岁，无功不受禄的理总是明白的。你呢，老早之前就听婶娘在叨叨“天哪来空吃喝的事”，对于这样来路不明，又不知会导往何去向的吃，你们心里都是忌讳的。但这啊，实在是太香了，香得都不像人世间的事，你们久没闻过味了，又正是挨饿的时候，几双睛总也忍不住要往那托盘上边溜……

    熬了不知多久，夜已沉，正殿又没了动静，你们以为旁边的人都歇息了。老翁喝药，不多时便酣眠起来，老妪这几日担惊受怕，此时万籁俱寂，忍不住就睡了过去。只有你还醒着。你不敢睡。你不知旁边那些是什么人。对，你们孑然一，劫无可劫，人家图不了你们什么，可你心总有一无名惊怕，不知如何言说。定更时分，你困得睁不开，但刚要梦便坠醒，迷迷糊糊间见一条黑影朝着你们过来，唬得你心肝颤，几乎要惊叫声。那黑影停在近，你惊魂未定时，它说话了，说贵人送的心意，几位怎么不肯受呢？又说雨势收小，贵人车驾不多时便要上路了，知几位要去降山，想顺路送一程。你连说不必，来人这回却是不由分说，招来人手，将你们三人架上了车。

    车在黑夜疾走，呼呼风啸掠过，你在车惊惶万端，老夫妇像是死了一般，任你如何摇晃，两人只是不醒。你都要急哭了，又慌又忙又地在车摸索，指望能摸到车门簧窍，捵开来逃命。可在这泼天黑暗，你只能摸到车上致的绣，层层迭迭，绵团丝，怕是你一碰上去也碰不死。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一两个时辰，又许是四五个时辰，一天光从窗透，你抬迎上去，将脸贴在车窗格上，一阵岚雾扑面而来，虽则已得天光照拂，外却被雾蒙住，依然是暗的，望不见这车到了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