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新生

小皇正生在登封十七年二月十六的巳时，钦天监早卜得泰字上吉，这位皇正因此命名。小皇甫一坠地，即获封齐王，取舒齐康泰之意。其降生次日，朝更是颁了大赦的诏令，并分香蜡、彩帛、金银鱼于京诸士庶家。京无论贫贱富贵，皆得分小皇诞生之惠。正当此时，北征的将士得胜归京，皇帝亦于郊野亲迎。

昭仪的云里因有新生儿的缘故，并不焚香，如今季里仍是布置了许多冰贮的果连同瓶清供，室皆是淡淡甜香。

李瑽还未开言，昭仪却是抱着她哭了来。李瑽只是默不声，她鬓发间有新剪的一枝金丝芍药，她能嗅得到新鲜朵那青绿的气味。昭仪总是她的亲姊姊，她信她的泪里总有几分是真心为了她难过。她比她风光些，也是一样的受制于人。她不知心是同抑或鄙薄。

昭仪似是数度想要开言又重归沉默，挣扎许久才开：我当日别无办法，不然也不会任你受这些委屈。若不是凉国公南归，她也无从见到自己的妹妹。

所以她的大姊姊才许那人将她藏在云里，好保全李氏的面。大姊姊不要哭了，对不好。

而昭仪仍是抱着她落泪，似是无法面对她，只用泪消解二人的尴尬。昭仪许久才平复来，忽然叹气：送我一个在这里也就罢了，你这样的人，如何活得去？

李瑽固然年轻，亦懂得自己如今成了见不得光的人。她原是对自己的大姊姊并不亲近，更有怨恨，此时于怨恨之外却有些同病相怜的伤。

昭仪忽然低声说：这个孩几乎是把我的命拿去了。那时候想着，死了怕是还利些。见了李瑽的神态，她又似解嘲一般，：我原是不该跟你说这些。可是除了你，大概也没有人听。

廷之女人往往比寻常人更在乎女，却并不见得是为了权势，只因太过孤寂。历来许多未有生育的嫔妃也有养女。李瑽对着昭仪只是沉默。她的大姊姊的尊正是烈火烹油、鲜着锦，却仍是这样对着她心事，反似要她去开导一般。

我旧年间是曾想过，既然陛有意，我不妨让你同我作伴。可到了今日这样境况，我也是未曾想过。

李瑽仍是沉默，她的大姊姊难不知今上是个疯人？

昭仪见她一直沉默，终于开说：陛先前是不愿意放你走，父亲这次是一定不许，告老致仕也要你回家。昭仪又，握了握她的手，又放开。我知你有心结，可这无论如何也不是父亲的过错。

李瑽只作未闻，仍是枯坐着。许久后才答：我晓得。她并不问父亲令她回的是哪一个家。

六哥也说，还是等你回家去。昭仪片刻又。

她不知自己是否应当激他的宽容。也许只要她父亲尚掌握兵权，他便不会休弃她。他自可于他人寻求安，他有许多艳帜张的人，更已有了新妃，那样人之家为讨取男心教养的女，大约比她温驯些。

她此时却不由揣想她三哥那如困兽般的短暂人生在不知世事时即被父亲训练成战场骁将，在西凉如效忠，在京城如人质战栗，最终为了神府军死在北疆孤城。她却不能以死收场，她三哥的死是效忠，而她的死必是背叛。她只许活着，为他人妻，为他人禁。她突然原谅了她三哥对她的刻意疏远和背叛。他比她看得远些，知晓诸事不过梦幻泡影，如枝上朵，终将腐朽于泥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