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句诗

    关诗妤是被外恼人的喇叭声吵醒的，她床撩开窗纱一看，一辆德国牌的银白汽车停在洋房前。

    这番喇叭声如此隆重，就差未居临地醒全宅人迎接贵宾。聒噪得要命，一阵阵不停止，震碎了细雨还要飞鸟穿刺如烟晨雾，势必要佣人即刻门接待。

    佣人打一把油纸伞，噌噌噌跑阶梯，二人终于车。

    关诗妤认女是廖心儿，白纱礼帽豆绿格纹织锦缎旗袍，外还添油加醋搭一件钻石绒的衣衫，照她那天的印象，如若不是范佑其为廖心儿挑了件大气简洁的衣服，她自己搭定如现在这般，极其衬得上喇叭声响。

    廖心儿在旁挽着的人与之有几分相似，穿山装黑鞋，应是她父亲。

    吴妈上楼敲门，恭恭敬敬地唤：夫人，老爷邀了廖家人前来客。

    关诗妤收回视线，指尖同时放开窗纱，一黑影在她的侧脸悠晃，她转过对着门回应，待会儿便楼。

    不愿楼接客，可还是慢慢走到衣柜前，丝质睡袍离开她的鬈发到脚踝，从窗里漫的微光呵护那一白皙纤柔，而后穿上紫的小礼裙。

    这边刚楼，大厅传来声音，觥筹随手替，光怪陆离，伴三言两语，无非夸奖佳人今日如何艳俏丽，其父如何神采奕奕，接着要聊的是际圈的那些事，好不闹。

    关诗妤到厅，未找得到姆妈的影，找来一佣人，刚要叫姆妈，又换了一声：若婷呢。

    约了太太们搓麻将。

    廖心儿见关诗妤楼来，抬抬脖张望，松开廖父的手上前打招呼，非要学当时髦学生那样，佯装对时装信手拈来一般。

    夫人今日真，您这条小礼裙难不成是从西洋移植来的桑葚红。

    哄人哄到飘忽衣襟，再递上包裹作礼，这不是得关诗妤一大早就要圆起来，她招一女佣收，回以微笑。

    廖心儿双手一空闲就背在后，姿态活泼，挤一笑容，思陀佛在上，不知该形容亮晶晶还是油津津。

    关诗妤见她这般想要打，才慢条斯理地答复：确实是桑葚红，但并无多少人能说这颜的真正名称，看来心儿很有研究。

    廖心儿摇：研究还说不上，是被熏陶来了的，佑其光甚好，为我挑衣无论是设计布料还是裁都特别合适，我穿上了以后总觉着整个人都不一样。

    关诗妤想起那日他为廖心儿挑拣的旗袍，蛇蝎心一起便说：他光倒是好，你光符合你气质。各专业人士对时髦有自己见解，你亦有自己想法，若一直保持这番打扮，佑其定会喜。

    她忽而浅浅张嘴，好似说错话，又弯着睛说，不对不对，你该更大胆些，无拘无束嘛。

    夫人说得是，心儿记住了。

    廖心儿低致谢，再抬，里有突兀直白的欣喜，不再是因为她这番话，里的意越过肩上的桑葚红，仿佛要与她后的人织成茧，原来是因为范佑其这会儿了楼。

    关诗妤即刻了然，转过，这一霎那，二人对上视线。

    他竟比她起得晚。

    借着天晶吊灯的光，她看清他由远至近的影，他今日穿得比平时更斯文，一副学者模样，卡其灰的西服衬得肩宽，手腕上别了手表，估摸是在欧洲购置的三金针，分秒走得矜持规矩。

    人一走近，廖心儿换了副小鸟依人的模样，你今日怎那么晚醒，真叫我好等。

    范佑其没看她，低眉看金针指向九，慢慢：抱歉，昨晚看书看得有些久。

    如此喑哑，许是被她扰得睡不好觉。

    正好，你快快给我看那论文该如何修改。廖心儿又悄悄看廖时寓，见他正聊得，回过来对范佑其说：待会儿陪我去一趟报社，小兰同我讲他们杂志想要我那文章在上面刊登，可阿爸现在不允许我一个人单独门，你陪我去。

    关诗妤听这嗲声嗲气的大小语气拧了拧眉心，范佑其似是有无尽耐心，嗯。

    佣人托了一个盘，上面摆着乌龙茶，酸梅，还有兰地和威士忌。

    廖心儿看了看，两条勾得又弯又细的眉皱如虫，没好气地说：都不是我喜的。

    关诗妤听得仔细，挥挥手，听听廖小要喝甚么，好去准备。

    红茶罢。

    佣人应承：是。

    廖心儿：多谢夫人。

    范佑其望着关诗妤，脸无脂粉，唯有涂得很厚，粉蓝钻手镯，收腰礼裙，越发贵气。

    盖弥彰，抵抗，尝新。这是她目前的状态。

    关诗妤察觉他的目光，又见他的臂弯被挽起，他极为绅士，低凑过去听悄悄话，耳朵与密丝佛陀相差无多少毫厘。

    她愣了愣，必须即刻想一想有甚么红可以替代密丝佛陀，认真仔细专注想一想算罢，又没心思。

    关诗妤毫无温度地说：你们慢慢聊，不作叨扰。

    方要动朝厨房走去，突然被范德正叫住，走到他旁边落座，心思不畅，只得捧起茶啄饮，未见茶雾先见鼻的烟，摁了摁人，百无聊赖地看两个皱的人斗谁是老烟枪。

    不等范若婷回来，午饭时刻，众人到一桌前坐着，每人面前都摆着一瓷餐，画奇山异，尤以浅绿淡赭之为主。

    范德正与廖时寓对着坐，关诗妤坐范佑其与廖心儿对面，挨着范德正。

    菜上得差不多，都是些沪菜，唯有这稍有特别之，范德正敲敲手指骨，让佣人捧上一碗煲得有足够火候的汤，盖一掀，扑鼻而来的香味，里面是和枸杞红枣，这被炖得烂茸茸，看似糯而即化。

    廖时禹闻见味，简单地夸赞：很香。

    范德正沉沉地命令：吴妈，说说这汤如何煲的。

    吴妈站在桌旁，面不改：斩成块，刀起刀落要快且到位，焯一遍捞起，枸杞红枣洗净，备葱生姜，开倒汤料加盖煲三个时刻。

    她说完，留意范德正，为在座的每人都舀了一碗，原原味，绝不少任何一佐料。

    众人起筷之时，关诗妤望着这汤上面飘着的油，迟迟未手，再仔细瞧这质，又又腻，旁人用筷一戳顺势嗖的碎开，她只用勺刮油。

    廖心儿喝了，范德正和廖时寓大饱朵颐。

    佑其，你怎么不喝？

    落在勺的光影使范佑其不适地眯起了，他很快忽略，用帕巾嘴角，抱歉，胃疲不耐受，这汤不适合我。

    他思考了会儿，说得极为自然：爸，你多喝降火。

    范德正就差没扔筷，见客人在此不好发作。

    关诗妤注视着这汤，明明烹饪得如此鲜香，她却闻到似有似无的腥味。

    外面雾气消散，光在车窗如林影跃，范佑其开车将廖心儿载到报社，去，他扫了一办公室，沙发有松脂气味，打字机是簇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