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更與何人說

    韓一用過早飯，自往田裡巡地，原婉然在家還沒等回他，先來了趙野。

    趙野駕來騾車，將韓一擱在應堂的行李搬上車，原婉然則進寢間取。回到廳堂時，趙野業已搬完行李，面朝屋外斜靠大門，若有所思。

    原婉然氣，自己開，相公到底還是怯，話音輕細，不夠教趙野聽見。她又喚，趙野渾然不覺，往外走幾步，手似是伸進懷裡。

    原婉然暗忖這樣去不是辦法，便提話聲，相公。

    趙野緩緩回頭，陽光照映，他的肌膚白皙，鼻菱，劍眉星目，俊不可方。

    從前原婉然礙於叔嫂分、男女有別，不曾仔細端相趙野，之後紛擾迭起，更無心理會他的相。今日平心靜氣打量，直如初次相見，頗為驚艷。

    你剛剛說什麼？趙野問。

    原婉然回神，將頭一低，抱緊懷裡包袱，相公。

    你叫我？趙野聽來很是意外。

    原婉然脹紅臉點頭，韓一不在這附近，自然她喚的是他。

    趙野那裡再沒一絲響動，原婉然也不敢抬首瞧他神。話說回來，何必看呢？她對趙野動過刀、咬過人，並且帶累他最敬愛的大哥受傷，趙野對這麼一個妻喊他相公，能給笑臉嗎？

    然而她既然決定依從韓一的雙夫安排，便該盡盡人事

    這時趙野發話了，再一次。他話聲有些沙澀。

    呃？原婉然抬頭。

    趙野：再喊我一次。

    他還是老樣，俊臉微帶笑意，慵懶不羈，只是瞳眸難得神氣認真，如此注目而來，似有勾魂攝魄之力，令人迷惑順從。

    原婉然不知不覺喚：相公。她叫完，耳熱辣辣地燒，立時垂頭，將懷裡包袱抱得死緊。

    從此一陣老長的沉默，原婉然不自在極了。她吞吞，低著頭，雙手僵地遞包袱。

    給聲音虛飄，還有些抖。

    趙野接過，稍微掂量，問：衣服？

    嗯，原婉然盡量清楚利說：衣、褌褲各六件，棉袍、棉褲各三件，手三副，襪六副，布鞋三雙。

    大哥和我都有？

    嗯，你們都是我丈夫。

    這幾天你就是在趕我們倆人的衣服？

    你大哥的那份早先就備了，這些天的是你那份。原婉然觸受傷後，並未想到給趙野置備衣。直到決心為韓一接受趙野，才著手趕工。她唯恐趙野多心，趕緊澄清，你那份我沒偷工減料，一般地用心。

    兩個丈夫裡，她獨獨傾心韓一，此心之所向，無能為力，但其餘事上，會盡量一碗端平。比方衣，她給韓一的那份既是親手裁製，對趙野便也一般待遇。

    趙野低低嗯的一聲，再無別的話說。

    原婉然難為，未曾抬頭，卻由趙野那聲嗯，聽他有些無措。她心頭升起近似孩惡作劇得逞的快意，難得趙野也有吃癟的時候啊。

    正巧，我也有東西給你。趙野打個手勢，讓原婉然跟他進廳堂坐。

    兩人坐定，趙野將早已拈在指間的一張紙擱上八仙桌。

    那張紙光潔細白，印刷淡淡黃千葉牡丹。紙上字跡十分漂亮，筆劃瘦長像鷺鷥，遒勁卻不失腴潤，筆鋒藏間，秀逸靈動。

    大哥一定給了你名單，代你遇上難事找誰幫忙，但他人脈裡或有不到的地方，無法面面俱全，我給你其他名單，以防萬一。趙野指向箋上第一行字，狗尾胡同，金記賭坊，金老爺。他欠我人，誰欺負你，找他，他會幫你挑三個人手。

    挑、手、？原婉然疑心聽錯。

    不喜歡？那便挑腳。趙野隨，彷彿說的是豬蹄你不意前，那便買後好啦之類話語。

    還是都別挑吧。

    那便來文的。趙野提議，揍一頓，愛打落幾枚牙齒、打斷哪處哪幾骨頭，同金老爺說明，他無有辦不成的。

    也還是都別打吧，原婉然忖。因為趙野一番好意，她不好明言掃興，只得上胡亂應是。

    倘若誰欺負你，挑他手都不夠消氣，你且忍著，等我回來找他算賬。趙野說，跟著指向第二行字，井胡同，長生當鋪，尤朝奉。你要想買什麼難尋的或昂貴的事，上那兒問問，去了先講明你是我介紹的，不要鷂。

    原婉然偏頭想了想，在當鋪那等地方，鷂講的不是鳥兒或紙鳶吧？

    趙野給她一記孺可教的神，鷂是黑切，指贓。

    原婉然張結，趙野素日結的都是些什麼人啊？

    鑼鼓胡同，如意樓。趙野指向第三行字，你閒時進城，若想看戲，上這兒。告訴茶房說你是我媳婦，他會給你騰好位。

    原婉然點頭，她並不熱衷聽戲，但總好過跟打打殺殺的賭坊、買賣贓的當鋪打。

    青蚨祥綢緞莊，葛老闆娘。同她說你是趙野薦來的，扯布能便宜兩成，再有意無意提起我一向把她當小妹妹，她能本錢價賣你。老闆娘向來坐鎮店裡，櫃檯後簪紅穿大衣裳、滿頭白髮抱孫的那位便是。

    原婉然這回真心點頭附和，日後扯布自用或送禮，這條人脈派得上用場。

    胭脂胡同，天香閣，薛媽媽。趙野的指尖挪到第五行，女人家的事可以找她，急用缺錢也可以找她。

    原婉然一路聽來，趙野的人脈在箋上排越後頭，那人幹的行當越規矩。她放心，又念趙野體貼，便依著他所說女人家的事，以及天香閣的香字揣度，湊趣搭話。

    那兒賣香粉的？

    賣的。趙野答。

    兩人間好容易萌生的溫瞬息消失殆盡，原婉然血氣衝上腮幫，猛地站起。

    怎麼？趙野昂起頭，亮眸邪氣魅人。

    還怎麼？原婉然瞪著他，暗自嘀咕：有你這樣的丈夫嗎，讓媳婦沒錢便找上賣的地方？

    她氣到結，你怎麼能過份

    為夫怎麼了？趙野往後靠，歪在椅上微笑，彷彿對她氣呼呼的模樣瞧得津津有味。

    原婉然動了動嘴脣，院這詞不好，伸手指向箋上天香閣那行字，這個

    你當我讓你去賣籌錢？趙野挑起一方眉葉反問，又：男漢大丈夫，沒錢，寧可賣自己也不能賣老婆。

    原婉然滿頭霧，怎麼能賣，以及能怎麼賣？

    你那小腦袋瓜，就別費神揣這檔事了。趙野一臉有些事小孩不必懂的微笑。

    薛媽媽是天香閣老鴇，他回到正題解釋：幹的行當九，婦科卻是一，萬一你不快，怕羞不敢找大夫，找她診治。假使缺錢，要多少你儘向她開，回頭我來還；我若回不來，薛媽媽說了，就當送奠儀，不追討。

    原婉然聽趙野說明，知又誤會他，紅臉坐回椅上，很過意不去，及至聽到回不來、奠儀等語，連忙：呸，大吉大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