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调 - 第189章

    “这里是供奉老夫的。”他抬起，“陛您瞧瞧，这些贴来的字，写得好不好？”

    那是一幅很仔细保养过的桑纸。我不好文字，只读一遍容：鼓声锵锵，江汤汤。牡丹以艳，绿竹以茂，玉堂以尘；喧滔滔，伐坎坎。贵者以势，富者以财，亲故者以媚。

    老眯笑：“这是景泰七年的时务策。我特地誊写后挂于此留念。那次闱，老生考了三十六名。”

    瞅他一，三十六名有什么好得意的。

    “嗐…”老叫起来，“能坐汉章院的试场已是不易。那年是南家的冒八老爷当家，严苛名的。大家从五湖四海过来，聚在河伯院里题，前二十的位次才选去京都殿试。”

    “我虽没去殿试，心已很满意。乌洛兰族本不善于时务文章，愿意识字的都没几个。回到老家，族人可拿我当老夫供着呢。”

    老摇晃脑的。那张陈旧的泛黄的卷页上，真的有景泰七年的章戳。景泰七年，那会儿父皇还在储君吧。四十多年过去。不知宣和年间，皇叔有没有举办过闱。指间淌过冰凉的溪。汉章院早名存实亡，就在我被掳去南岭的那年。

    小舟随波浪上起伏，澜江沉闷不语。公引我来，自然有他的意图。

    “陛，咱们虽是外族，但与原相依相存。”他说，“波波大了，有他的抱负。可他死了…”

    “他死了。有些事没法讲清是非对错。而活着的人，都要找到最有利的方式活着。”

    我转过，细想他要表达什么。

    他依然眯着，忽而转过话题：“庆禧那几年，其实我和君上一样难过。等陛将来重建汉章院，咱们族要选几个聪明的儿孙，再去考场试一回。”

    后来公走了。留我在白檀香弥漫的温池里浸泡。刚去南岭那几年，看守屋的內监总嘲笑我是阿降，因为我是京都送来投降的。阿降无四两，一受惊就。他们总喜啧啧笑，而我一听到这笑声就要打人。于是我的背给打驼了。南岭的男孩们喜玩划桨，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阿降，我常常半夜爬上小舟练臂力。划得越久，我越开心。有一次胆大，划去湍心，船翻了，木筏打横划过半张脸，差切掉。那时我一个想法是，那帮阉人又要啧啧笑了。于是谁也没告诉，即使疼得牙也酸了。

    那年我十三岁。十三岁的年纪，我本该在汉章院读书的。白墙青瓦，绿藤横生，冬天有炉，有好看的人沏茶。授课的老夫一定批评我的功课，而父皇会带我回去，严词训斥一番。然而这些从没发生过。温池的雾散开，我很少回忆南岭的经历，今天却不一样，这些事带着忧伤，随四面升起

    的雾一起散开。福兮祸兮，吾心勇矣。国兮家兮，吾心往矣。小时候在琼华听过的曲，音符模糊又清晰。那年在邺城酒庄，小冰凄凄婉婉唱来。我当时就想哭。那个努力划桨的男孩禁不住痛哭涕。

    抹开满脸汗，泉让周孔都张开，思绪飘浮在天灵盖。阿松来查看两次，我在这里泡得够久了。

    “主，我听到一件怪事。”

    先回去再说。我来大半天，现在饿得很。

    “您有没有听到过，金雀麒麟，万世共治这个说法？”他服侍我穿衣，而我的肩膀搐了一。

    “这些天迎着节日，大伙儿都去山温泉泡药汤。许多人在议论这事。”

    为什么？谁在讨论金雀麒麟。他们哪会知这样的说法。

    阿松见我变了脸，掏布袋，倒十来个石。鹅石，和刚才铺成在池底的石很像。鬼谷山附近很多这样的石。红的底，平面光。抓起一把，上面刻了字。有些刻的是金雀麒麟，万世共治；有些则是麒麟金雀，琴瑟和弦。

    又是南博，他不搅动风浪就不甘心。

    “陛，婆娑教的经文有记录，南氏就是前朝遗脉，这里人人相信。恰好您又要迎娶南姑娘，所以人们议论纷纷。这事越传越邪乎。”

    我沉默不语。只有车转动的单调声。

    阿松跟随我几个月，知原委，于是轻声说：“其实臣可以让一个人平白无故消失，没有任何痕迹。”

    他活在世上，永远是我的隐忧；他又害了乔叔叔。

    车又转过几圈，车的寂静，几乎让阿松以为我同意了。

    “先别。”我看着他，权衡利弊。现在先别。

    回到北桥堡，乔叔叔在正厅等我。他的手指胀，被大的指关节隔开，抓一把鹅石，脸更红了。我不让闲杂人打扰他修养，是谁那么多嘴。

    “阿松，你去收拾他。”他猛地砸向桌面，凸起的青要爆裂了，“听见没有？杀掉那个祸害。”

    阿松看看我，他更担心自家老爷。他想扶他坐，却被他一把推开。他的底很红，脖比以往一倍。

    “乔叔叔…”我很担心，心里明白，那个红丹不能再吃了。红丹只是把他剩骨血燃烧殆尽罢了。

    有人来禀告，银柳公主等候觐见。乔三虎听见，表越发愠怒，结咕咕作响，却努力忍住，挣扎半天，自己摸索着路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