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褪残红青杏小 - 第2章

    那时你还小，对这类传说信得十分虔诚，生怕自己泪落来，吃转瞬之间便没了踪影。你惶惶然嚼着嘴里的，又惶惶然咽。还是饱，或是炙吃去，虚饿的脾胃渐渐有了“饱”的觉。叔父怕你久不见荤腥，骤然得吃，会把胃吃坏，还细心地在小木鸭旁摆了一小杯淡茶。你边吃边往库房外张望，因婶娘时不时要晃到前边生药铺来监工，你只能哽咽着快快吃完，细细漱，走几步到生药铺里站柜面，心里暗暗可惜这顿好不容易得来的，都不曾品滋味就这么囫囵肚了，真正不知味。那时你还以为只有这一顿，因为叔父平日事忙，家宅的事是顾不得的，不曾想他却把这件事装在心上，只要得了机会就把预备上，觑个时机偷偷喂给你。亏得他这样有。

    如此过了半年，你面上的饥渐次消去，条个儿，看着是个半大孩儿该有的模样了。你这个家给你荫蔽，诸般活计得尽心尽力，连叔父的独养儿都是你一手带大的。因婶娘回，不够喂哺柳麟，便痛舍几两银雇了个娘来替，谁知这崽竟是认生，娘要喂哺，刚接怀他便哭个不休，谁抱也止不住他哭，唯有你。他不肯让旁的人抱，只要你。别的吃一概喂不他嘴，除了你喂给他的一山羊。你俩投缘。婶娘初时并不乐意让你碰他，因你还担着这个家里一应杂事，后来被这小崽闹得没法了，也就只好把他给你，退掉娘，另雇一个手脚勤快的替你。直到柳麟三岁之前，你日夜里劳惦记的，就是这个小东西。柳麟脾随了叔父，良善温顺，懂事之后常常替叔父给你带吃，父两人瞒婶娘瞒得好，好一段时日她都不知你还有这份“小灶”。后来“馅”也是因为小崽童言无忌，他听闻自家娘亲狠骂了你一顿，又咬牙切齿说要饿杀了你，便满的不服气，犟直她：桥哥才不饿哩！我天天给他送吃的！

    好哇！

    你们父两个敢瞒着我给他送吃！看不捶扁了你们！

    独养儿是舍不得捶的。叔父么，夫为妻纲，哪怕在家里如何横，婶娘都还要脸，怕外边那些嚼的妇说她“悍妒凶狠”。于是真正挨捶的人只有你。白日里不好动手，因柳麟会哭叫着冲过来拦在你前，替你挨这顿捶。只有晚上，父两个都睡熟了，她才好手收拾你。通常是捉你柴房，让你跪、跪好，拿一刺藤条你后背。刺藤条于她是个趁手的罚，在人上痛极，可即便秃了藤条，过几日那痕迹便就消去，不会久留成疤。即便如此，脸也是不能的，手和小臂也不能，凡是了能让旁人看来的地方都不动，只动后背。不许叫唤，越叫越打，若能忍住痛声，让她很带劲地小半个时辰，到她乏了，也就罢手回屋歇息了。这样的教，在当时大多数人看来似乎是平常的事，哪家孩儿不挨打呢？不打不成，成全靠打。这一条街面上的孩儿，没谁没吃过家里藤条的。只要不打死打残打好歹，婶娘的打与亲娘的打一样，都得挨。

    后来你学乖了，见到叔父与柳麟就避开，免得婶娘疑心他们又消耗这个家的铜钿粮给你开“小灶”。叔父知你受的苦，可他啥也不了，因婶娘暗里跟了，还让过来家帮伙的亲眷一起盯牢了你们，再也不让他有给你“喂独”的机会。

    小灶没有了，的活计却一日日增多，那虚饿的觉又回来了。你常常夜里饿醒，醒来一通凉想对付过去，然而多数时候对付不过去。本该狠吃猛的年岁，却总是这样饿着，都说“孩儿见风就”，没了养分，却还要个儿，你这副纤细瘦的模样逐渐就被饥饿定了型。

    倏忽又过了几年，你十五了。柳麟也过了八岁，该开蒙了的。婶娘将他送去街一家私塾，早晚归，你们碰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他也知不要靠近你，免得累你挨打。你们两人错而过时，他会偷偷瞧你一，有几次他甚至偷偷翻你住的灶间，曲里拐弯地藏一小块饼，再拿一小截纸歪歪扭扭地写上几个字，告诉你他把东西藏哪儿了，盼着你能把他的“小灶”吃到嘴。可惜，他藏的“小灶”总是到不了你嘴里，因婶娘的线太多，总有那贪图小便宜，愿意到主家面前领功的人去“耳报神”。听闻独养儿一心向着你，婶娘心里颇不是滋味——自家十月怀胎，坐胎的几个月吐得昏天暗地，分娩时痛得死去活来，尚且抵不过你抱他哄他一段时光。她心作酸，却不好再动手，因你已十五，打是不好打了的，罚也不好罚得太难看。看样，是时候把你往外撵了。

    发卖

    近一两年，婶娘总在话里话外提起你大了、早该门立另成家计了，不然就到茶楼饭铺里当学徒，勤劳几年，立住了，也好找个婆娘延续香火。就差没说你死赖在他们家不走了。“大朝天，各走一边”的话也不是次说起，是次次与叔父掰扯、争执就要说。大约是早就料到这个“大朝天，各走一边”吧，叔父恨不能把一本事一脑给你，打从要你到生药铺去帮忙起，他便手把手地教你辨识药草，上山采药带上你，坐诊看病也带上你，渐渐的，一些简单的症也在他看诊过后让你试试手。可谓煞费苦心。

    今时今日，“大朝天，各走一边”近在前，叔父不敢对着你。他知自己狠不一条心，去说那样的话。还有一层说不的因由，是他前段时日偶然撞破的——约摸半年前，婶娘忽然对你好了起来，好得你都惶恐了。好衣好饭送到你面前，回受这样善待，你怕得说不话。婶娘在你面前哭了一场，说是以前待你不好，昨夜梦叫恶鬼摄了去，受了一顿惨酷的刑，今日诚心悔过了，从今往后，她要好生待你，再不让你家里杂事。又说你是你叔的亲侄，柳家的侄少爷，就该有个少爷的样，家里请了个小厮专门服侍你，你就好好享你的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