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u奴 - 十、宿孽

    十、宿孽

    因此前遇刺的缘故，如今她但凡府邸，边就须有亲兵扈从。后来燕国公主一事后，连她贴服侍的婢女也都换了人选。她孤立无援，在陌生人的目之，一举一动都极不自在。她心境郁结得久了，人也衰弱来，到十月末，只因偶染风寒便沉沉病了起来。

    卫渊在燕国公主一事后，原是十分疏远她、对她不闻不问的。后来不知是忌惮旧臣的风评，还是当真怕她死，自她病后他反而衣不解带地服侍起她来，直到后来许州太守拥兵作，他忙于镇抚，才略请他人代劳，却仍每日早晚看望她。

    殿的药可好了？他试过她上寒温，转问一旁的侍女。那侍女闻言会意，便自向厨探问去了。

    你就是放我死了，也不碍着你什么。她忽然轻声。

    他在她床前坐着，闻言并不辩驳，许久才说：世上没有这么轻巧的事。

    她听了不说话，他原来也知晓她如今死了才是件轻巧的事。她重又闭了睛，却听得他说：你既然跟了我，我就没有让你死的理。

    可他有让许多人死的理。她如今对着他除了厌恶，更多了畏惧。只是她一心想着存，在他面前勉力掩藏，并不敢稍端倪。

    我知你恨我。他却忽然说，你也应当恨我。他本来还有些话要说，侍女捧了药来，他便重新沉默来。

    她不说话。他也明白，如今燕国公主一死，二人之间已无多少转圜的余地。

    他扶起她来喂药，又取了渍梅给她过。小女轻盈的骨硌在他手里，令他有些心惊。

    那你恨我吗？她烧得昏昏沉沉，拥被坐着，你如今对我又好又坏的。

    他为了她这样孩气的吻失笑。又好又坏，那便是不好。

    对我不好，那你便是恨我了。她仰起脸来看着他。

    我不恨你，他沉默了许久突然说，我从来都不恨你。

    你既然不恨我，为什么总是那样对我？她低垂着面容，泪一滴滴落到颊边，又落在她叠着的一双手上。我只不懂你为何这么对我你要么冷落我，要么欺辱我，如今又这样对我好起来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一时无措，只得把她揽在怀。

    他怎么醒悟得这样迟？她虽然是皇室血胤，却只是个全然无辜的小女，并不适宜作为前朝的化承担他的愤怒。

    她在他怀抱里，一颗心沉沉地落去，更觉得荒唐和悲哀。她那副闱之十几年间养来的婉转心悉了他的心意。她如今明白了，他其实她，所以才想着求她的原谅。连他也不愿承认这样的心意，才用羞辱和掌控来逃避她的仇恨和拒绝。

    他不愿承认那样的心意，而那心意才是她的权柄，他的心意或许不足以让他把命都给她，却可以助她存。

    她竟然堕落到如此地步，以至于要违拗真心去揣测迎合他的心意。这原来也是她活着的代价，若是她早些认清了这代价，会不会能保得住阿姊的命？她的心绞成一团，他竟然去她，他杀了她的家人，自己却来她。

    她有这许多心酸之，如今当真在他怀大哭起来。

    他不知如何应付，只是捧着她的脸抹她的泪。她一对上他的光，有些心虚地垂去，不再哭闹了。

    好了，生着病的人就不要发脾气。他放开她，像是哄小孩一般拍了拍她的背，又站起来。

    你不许走。她病难得地缠起人来。哪里也不许去。

    他在女人面前其实相当面薄，她既然这样主动开要求他，他不知如何拒绝，也当真重新坐回她边。

    他当真留，二人反而尴尬了起来，一时相对无言。

    他当然看得她的矫饰，却并不乐意当即戳穿她。见她闷闷地转向里卧着，他终于问她：你不恨我？

    她转过来，一颗心悬着，忽然不知是否应当如实相告。我不知，她握着被角，一边想一边慢慢开，我只觉得应当恨你，可又觉得，那样去恨你，也并没有用。

    他沉思许久说：我大约也是一样。

    你先前才说我应当恨你。

    就像你觉得你自己应当恨我一样。他这样迂回地答复，仿佛是在与她清谈，令她难以揣他真正的意思。她早就发觉，他其实是个心思十分沉重的人。

    她一时不知该作何语，心惴惴不安，他却开问她：你想不想知我过去的事？

    她了。

    他见她当真想要知，忽然不知从何说起，思索许久，缓缓开：在我曾祖之前，我们家是给州氏牧羊锻铁的曲。就像你生来就是公主一样，有些人生来便是他人的扈从。

    他是牧羊的孙，这就是母后当年不惜惹怒边疆重臣也要为她拒婚约的原因。本朝贵庶分明，世家与庶族之间如同云泥之别，婚姻往往不相通问。父皇为稳固边疆为她缔结的婚约，在许多旧族是对她母亲的莫大侮辱。

    到我曾祖时，我们随着氏的一支南迁到鸣州，我曾祖为曲，有了军功，在鸣州渐渐彰显。后来氏赈济饥荒不利，鸣州人在城门上吊死了那时的将军，推举我曾祖父代为主事。从那以后，就有了所谓鸣州卫氏。

    他停来，似乎是沉湎在旧事，她在旁静静听着，并不开言促。

    鸣州虽是北疆要地，然而民风悍，产贫瘠，在北地世家形同肋，之无味，弃之可惜。氏尚为北地豪族，不过一两代便左支右绌，无力支持，我们自然也是如此。

    只因贵庶之别，同样居于边地，陇右人有毗邻的藩王，有黄河故地和五姓女的嫁妆，我们只有卑贱的姓氏和年年遭劫掠的瀚海南土。

    北地世家对我们不屑一顾，为了家族存续，卫氏的女儿常常要嫁作侧室来换取聘礼。他停来，又，可婚姻就是一件越陷卑越无力超的事。

    所以哪怕他的父祖执掌北疆锁钥多年，立赫赫军功，因着曲，他们也仍然是牧羊的孙。

    后来我的祖父因景元年间的战事得爵，我父亲决心就此为家族洗脱耻辱，景元六年携我京觐见，在那一年的朝礼上为我求娶殿为妻。

    那是十年前的旧事。那时皇帝虽然首肯，崔皇后却以死相胁，绝不容许牧羊玷辱门楣。鸣州为了换得皇后的同意，认了二十年的重税，更罄尽世代珍藏以示诚意。

    我记得你曾经问过我的姊妹？他沉默许久，重又开，为了筹措那一年的兵费，我的两个姊姊未经朝廷指婚就先后嫁给了北境王侯。那时鸣州人心浮动，在我父亲向殿提亲的第二年她们的婚事就被人告发。只有我被外祖藏匿逃过一命，她们连同我阖家上，就都不在了。

    于是他们的婚约虽从未取消过，也无人再提了。

    此后的事他不愿再说，她也模糊知晓些。他隐姓埋名，在卫氏覆灭的北疆局辗转跟随多个公侯为养，从十几岁的少年变成如今权倾朝野的将军，直到报仇雪耻后才恢复本姓。